【双杰】总角之交

多年后,当别人问起魏无羡怎么看江澄时,他咔嚓咔嚓嚼花生米的嘴微不可查的停了一下,然后脑海里下意识地冒出了这个字:

锋。

魏无羡自小就这么觉得的。从他刚踏入莲花坞第一步,从他刚看到江澄第一眼,他就觉得,江澄是个锋芒毕露的人。

那时候的江澄大多数都是沉默的,抿着嘴,蹙着眉,冷冷淡淡的表情,虽是生了一双极平和温软的细眉杏眼,但无端端的透着一股冷意,锐利的像是锋利的刀刃,一不小心就直扎进你的心里,像是要剥开你的皮肉,裸露出狂涌鲜血下的森森白骨那种摄人心魂般的冷硬。

他当时就一个人坐在莲花湖畔,懒懒地眯着眼,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一只小奶狗,靠在映着夕阳的廊柱上,时不时丢一点鱼食在溢满菡萏的湖里。莲叶层层,熏风阵阵。江澄脸色柔和了些,不经意的,有落霞余晖映进他的眼里,他半阖了双眼,细密眼睫下,幽黑瞳孔泛起了一圈圈的涟漪,电光石火之间,像一池清风芙蓉雨吹来,忽的全吹进他眼眸里,熠熠生辉的眼眸里,是满船清梦压星河的璀璨。

那场景真是极美的,除了那只狗。

魏无羡怕狗,惶惶不安的往江枫眠怀里缩了缩。江枫眠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背,侧目向江澄那看了一眼,温言对魏无羡道:“你莫怕,等会我就让江澄把狗送走。他往日里很乖的。”

后来晚上吃饭说起这事时,江澄自然大闹了了一场,死活不肯把最心爱的三只狗送人。一开始江枫眠还好言相劝,后来脸色越来越青,竟是直接摔了筷子和江澄吵了起来。

“魏婴怕狗!你身为江家的公子,怎么这样蛮横!”

“凭什么他怕狗我就要把狗送人!这是他的家还是我的家?我怎么就要都让着他了!”

胜负早已成定局,江枫眠铁了心要把狗送出去,江厌离也拦不住。当时的江澄,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小奶狗,呜呜的在下人怀里呜咽,好像还要往江澄这里爬。魏无羡现在都还记得,当时江澄的眼睛就红了,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傻坐在椅子上的他。

却没想到二人以后交情甚笃,后来连见了狗,都是江澄帮他赶。

其实魏无羡私心里也知道,江澄对他真的好。

江澄生的一副好皮囊,却总是冷冷看人。魏无羡总疑心他从皮到骨都是冷的,所以才使得他眉眼覆满冰霜,直至与他相处的时间久了,才觉得他的血是温热的。

当时还没有发生这么多事,江枫眠还温温和和的穿着家主服,虞夫人又在发脾气,师姐带在厨房里熬着汤。他和江澄站在舟上,一路飞驰的穿过莲花坞的十里荷风,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落下来,蝉在树上不知疲倦鸣叫,一片葱茏的绿意里,他信手折下一只莲花,光透着落下的水珠折射进他的眼里,茫茫水气氤氲间,他以为他穿过了时空看到了未来。

魏无羡当时是真的一辈子就跟江澄一起走了。

他想和他父亲一样,江澄做家主,自己就做他的下属。然后看他娶妻生子,一生平安喜乐。

怎知世事难料,莲花坞一朝覆灭,江澄也没了金丹。他咬紧了牙,把自己的金丹挖给了他。

心甘情愿。

然而后来成为夷陵老祖,午夜梦回时,他其实心里还是有怨的,因为江澄那天执意回的莲花坞。

他生来放荡不羁,做事讲究一个船到桥头自然直,但并不是代表他偏偏要与众不同。若是有金丹,他不用去学这歪魔邪道;若是有金丹,他也不用在人胆战心惊喊打喊杀的眼神下过日子;若是有金丹,他就还能再拿随便,还能继续跟江澄一起走下去。

后来发生了太多,他和江澄的关系,可能就是在师姐死的那一刻,像一个镜子一样,哗啦啦一下全破了。

最后的那一天,魏无羡站在乱葬岗,意料之中的看到了人群中的江澄。他和多年前一样,红着眼瞪他,手里紫电噼里啪啦的作响。魏无羡下意识的想对他笑一下,倏忽间又僵在了脸上。

他突然有点怀恋以前的江澄。

十几年的时间其实是很长的,一个刚出生的小女娃可以出落成亭亭玉立的豆蔻少女,一个年富力强的壮士也可能已垂垂老去。然而魏无羡突然觉得,十几年的时间,到底还是挺短的。

他还记得前几年去姑苏卖天子笑的老板姓张,自己雕了个木头簪子放在柜子里准备送给师姐。莲花坞里有七十三棵树,他还欠了嘴硬心软的厨房李大妈十六文钱,江叔叔房前的廊柱上有好多划痕,是小时候江澄和他比身高时留下的,他去年元宵的时候还和江澄一起扎了个风筝,还崭新的挂在房里。不知不觉间,在莲花坞的数十载时光,忽的如朝生暮死的蜉蝣,一下子烟消云散去了。

他死的时候,分明的看见了江澄伸过来要抓住他的手,他笑了笑,比了个口型:再见啦。

后来魏无羡夺舍回来,一路上和一起蓝湛跑,也遇到过很多次江澄。他眼神阴测测的,嘴角笑意凌冽的要划破他的眼睛。魏无羡感伤了一下,又想开了:云梦双杰,从上辈子就没啦。

观音庙过后,魏无羡和蓝湛一起回了趟莲花坞。他怕江澄看到蓝湛生气,就让蓝湛在外面等他,自己进了莲花坞。

时过境迁,莲花坞的一草一木,亭台楼阁,画楼水榭都换了样子,再找不出和从前相似的地方了。其实魏无羡也料得到,以江澄的性子来看,他是非要把有关温狗的痕迹全洗磨掉的。

魏无羡晃了一圈,走到以前他俩住的地方。江澄按照原样又建了一个,摆设都没有变动。他看到风筝还好好的挂在墙上,经过岁月磨洗,它木头做得骨架烂的很彻底,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,微微散出腐朽的味道。夏尘在空中飞,他透过窗户,外面的树长得很高,婆娑在风中。蝉突然缄默起来,一片绿意盎然的初夏里,他看到有两个风筝飞了起来,晃晃悠悠的挨在一起,像是两个并肩的人。偌大的房间里,他静默的伫立着,忽然有了一种流泪的冲动。

这么多年过去,他和江澄就像绑在一起的两个风筝,一路上磕磕绊绊的并肩而行。

命运的前十几年里,莲花坞就是把他们绑在一起的线,松松紧紧飞飞停停,他和江澄始终交织在一起,不曾分开。

命运的十几年后,终于有人斩断了一根线,于是其中一个凭风飞扬起来,离开了那个桎梏了他十几年的地方。

另一根线就安静的系在莲花湖畔那棵树上,一动不动。这么一静下来,就是十三连的光阴。年少时的承诺,终于是没能兑现。

魏无羡走的时候,遥遥的回了一下头。残阳如血,晚风拂来,隐约的,他看见莲花坞的回廊里站着一个人。

他侧着脸,斜阳映他一袭紫衣,映的他冷硬的轮廓都柔和起来。几个弟子吵吵闹闹的去爬假山,树枝上几只黄鹂啁啾几声,袅袅炊烟徐徐升起,叠叠莲花溢了满湖。

分明是一派热闹生机的景象,可魏无羡却清晰的感受到了一股天地浩大,孑然独立的孤寂之感。

他静默良久,没有说话。转身骑上了小苹果,蓝湛牵过绳子,两人慢慢的走远了,没有再回头。

从此以后,山高水远。云梦双杰的承诺,终究还是化作儿时一句戏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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