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江澄】天将明

他越来越喜欢黑夜。

忙完了积压的公务,更深露重之时,莲花坞极安静,安静的仅剩下他一人的呼吸声。

冷冷的夜风从窗户灌进来,灯火明灭,晃动一室昏黄。他吹灭了摇曳的烛火,在漆黑的夜色下,负手伫立在窗前。

远处连绵起伏的山,在夜色笼罩下,如黑暗里一动不动的困兽脊背。翻墨黑云将皎洁月色遮掩,凉风飒飒,落叶簌簌。他眼底略有倦意,阖上了眼,不去管那惊飞的鸟雀。

静,太静了。

不该是这样的。

他心底有个声音突兀的响起。

他记得这个时候,弟子们应该偷偷摸摸的溜进厨房,去寻找还未吃完的食材,给自己加个餐。阿娘在房里不知又怎么了,噼里啪啦的数落着一个侍女。姐姐可能在莲花池喂鱼,顺手再摘几朵莲花回去,插在回廊上的花瓶里。魏婴照例是最野的,疯玩了一圈才鬼鬼祟祟的溜回来,然后去敲他的房门,献宝似的掏出一只用油皮纸草草包着的烤山鸡。

不该是这样的。他又重复了一遍。

云梦应该是千家灯火如昼,街上人头攒动,摩肩擦踵。河灯花灯交相辉映,月色柳色对影成趣。曲水流觞,觥筹交错,错杂的巷路阡陌里,水在汩汩流动,山也不似这般的死,死的如一堵包围了云梦的墙。

他记得以前和魏婴去洞庭湖,月影朦胧泛舟湖上,山花争艳十里熏风。他用袖子挡住洒落的辉光,像拢了一船清梦入眠,依稀有人在暗香疏影中和月折梨, 春意渐深。醇厚酒香萦绕在他的鼻尖,江枫眠立在船头信手一指,说这湖里的倒映的青山,是白银盘里的一只青螺。

他记不清楚云梦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了,他也懒得想。云梦江氏覆灭,射日之争,穷奇道,艳阳烈焰殿,血洗不夜天,诸多往事杂乱无章的一股脑涌进他的脑里 ,惹得他身心俱疲,他想把纠缠的线给细细理清,然而剪不断,理还乱。就只好全搁置于脑海,让夜晚的风,将冗杂的情绪全都托付出去,一并带走。

他不得不承认,他想爹,想阿娘,想阿姐,还想魏婴。

少年不知愁滋味,他江晚吟好歹也算是半个惨绿少年,本应该放歌纵酒,千金买马,却硬生生的肩负起重振家族的责任。多少个日夜里,多少人冷眼在侧,想要看他江晚吟的笑话, 他就偏不能让那些人如愿,所有的苦和累,骨与血,全打烂了往肚子里咽。许多个月明星稀的日子里,他就着单衣,立在窗前, 听一夜风打梨花,看一宿风吹满楼。等到不夜天终于撑起云梦江氏那面旗子时,他才怅然若失。

——明明是你说过的要扶持我一辈子,现在你却站在了云梦江氏的对立面。

最后他亲眼看着魏婴死。

没有如江河般汹涌喷薄的悲伤,只觉得本就千疮百孔的心,被硬生生的挖走了最后一块。

他的感情并不寡淡,也并非冷血无情。家主当的久了,他一抬眼就知道对方内心的小算盘,无非是趁他父母不在,根基未稳想分一杯羹,要么就是那种求庇佑的——有邪物作祟,夷陵老祖要现身啦云云。他一开始还跟着去,结果遇见了太多效仿魏婴的人,多半只是拿一个四不像的招阴旗。后来没兴致了。心情好的时候骂一声滚,心情不好的时候直接一鞭子紫电伺候。于是传言四起,江氏家主是一个凶神恶煞的武夫,万万不可去招惹他。

并没有人在意那位江氏家主姓甚名谁,长得何种模样。也没有人关注他,当时只是一个堪及弱冠的少年。

就像当初围剿魏婴一样,他们需要的,并不是江澄的帮助,也并不需要作为与魏婴青梅竹马江澄出谋划策。他们所需要的,只是一个世家的支持,至于家主是谁,并无太大关系。

天地浩大,孑然一身。

于是他把满腔惆怅寄予晚风,让它将所有情绪化为悲吟,从此世间只剩一个桀骜不驯的江宗主,踏碎凌霄斩断枯骨,扬唇三分讥诮。

远方的天空墨色渐渐褪去,云缝间露出的一丝曦光驱逐了黑暗。树影摇晃,枝叶斑驳,隐约传来报晓之声。

天将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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