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双杰】思远道

姑苏,云深不知处。


屋内昏暗,窗外却树木繁盛,草木葳蕤。阳光毫不吝惜的倾落下来,透过逼人眼的绿,投下一个个明黄温暖的椭圆小光斑。周围一片沉寂,杏花纷纷落,唯有黄鹂时不时啁啾几声。

江澄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,透过一大片素白衣袍,眯着眼打量躺在棺材里的,那个两鬓微微斑白,紧闭双眼,疲倦而苍老的人,忽然就有了一种不真切的感觉。

他冷静的想:哦,原来那就是魏婴啊。




那怎么就是魏婴呢?

他年少的光彩忽然就被岁月给磨去了,那肆意张扬的笑容,那明艳轻狂的双眼,以及那被红色发带竖起的乌黑长发,一夕之前,竟全都换了个样。那个躺在棺材里的,穿着一身妥帖合身的墨色衣袍,绑着红色发带的人,分明只是一个与魏婴相似的,一位大户人家普普通通的老人罢了。

怎么会是魏婴呢?他一时怔然。

那又怎么样呢?他的脑袋仿佛生了锈般,缓慢吃力的运转着,很费力的想。





然而周围几声低低的抽泣打破了他的思绪。

江澄寻声望去,多半是蓝家的小辈在抹眼泪,抽抽搭搭的呜咽着,眉头紧蹙,眼圈泛红,情真意切极了。反观他这边,几个门生绷着脸,事不关己的站着,冷眼旁观一个毫不相关的人下葬,下颔的弧度冷硬绷直,连一点多余的怜悯也没有。

毕竟死的人是莫玄羽,兰陵金家的私生子,后来又入了姑苏蓝氏的门。和远在天边的云梦江氏半杆子打不着,分毫关系也没有。

江澄此刻目不斜视地站着,任那些人匆匆忙忙的来来去去,悲怆或喜悦,涕泪纵横或是面无表情,他像一个局外人一样,面对周围人五味杂粮的心绪,他只觉得事不关己。

他什么也懒得想,什么表情也不想做。就这样站着,内心空空荡荡。偶尔他会去问自己:

我在这里做什么?

我来吊唁魏婴。





蓝湛失魂落魄地站在最前端,直愣愣的看着棺材里已无生气的人。魏婴一向爱调侃蓝忘机披麻戴孝,却未曾想过会真的有这一天:蓝忘机素白衣裳,就这样站在他的棺材前。

二人从此生死两隔。

日光慢慢移到上头,蓝曦臣组织完一切事宜,将诸位前来吊唁的人都请退了。江澄略微一颔首,正准备离开,却被蓝忘机伸手拦住。

“……借一步说话。”蓝忘机眼窝深陷,脸上一片青黑之色。应该也是有几天没有说过话了,开口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用力摩擦着,嘶哑呜咽,不似当年那个逢乱必出的含光君子。

江澄诧异的一抬首,沉默片刻,勉强一点头,到底跟了上去。





云深不知处无一不精致小巧,穿过长廊,江澄望见碧蓝澄明的天空上一排鸽子飞过,划过一道雪白的弧线,似积雪落入池面,溅开一朵水花,少顷又归于沉寂。

生机盎然。



“你可知,他是如何死的。”

蓝忘机站在一片阴影下,神色平静,不等江澄说话,便自问自答道:“他这具身体灵力稀薄,天赋又不好,便是以他的能力,二十年也难以结出金丹。没有金丹的他,就是个凡人,生老病死他要经历一遍,我替他寻访大好河山,找尽灵丹妙药,也无济于事。他脸上慢慢有了皱纹,头发也白了。终于有一天,他吃饭的时候吐出了颗牙齿,然后他笑着对我说‘蓝湛,我可能不能一直陪着你啦。’

身体虽然换了,可灵魂未改,他原本的金丹也可以融合在新身体里。江晚吟,我并无责问之意,我只想问:他为了你而失了金丹,而他如今死了,你竟毫无半点愧疚与难过吗?”

蓝忘机咄咄逼人道。



魏婴。江澄喟叹一声。



原已过去这么久了。





周遭皆是静默,江澄思绪纷乱。他一下子想到刚来莲花坞,和他并称双杰的魏婴,一下子又想起一夜横笛的夷陵老祖,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,他沉默的垂着头,想去捕捉一个真实的记忆,却如同昨夜所做的梦。那些曾让他刻骨铭心的画面,竟都模糊了。

正午的日光灼眼,他不得不垂下眼睫。长廊外是一大片围的四方的湖。他突然就想起了莲花坞。

然而虽说都是湖,但还是有些不同的。譬如莲花坞的湖很少被围起来,一般是种上两颗柳树做点缀。春末夏初,莲花就溢了满湖,层层叠叠的深红浅粉挨得密密麻麻。

可云深不知处的湖里没有莲花,也没有船。嶙峋的假山狰狞的立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,冷冷的,像是嘶哑咧嘴的兽。偶尔一只鸟雀掠过,也会迅疾的飞走,来去匆匆不留痕迹。

物是人非二十年,他都快忘了这个名字。







蓝湛仍在等,等着江澄痛哭流涕或是捶胸顿足,声嘶力竭的哭诉他自己的歉意与懊悔。一如之前的观音庙那般,嘴唇颤动,抖出一声“对不起”。

可江澄只是神色僵硬的片刻,又恢复了常态,仍旧笔直挺拔的站着,眉间带霜雪,如覆雪青松。他还以礼貌一笑,唇角弧度锐利而带锋芒,诚恳的道了句:“抱歉。”


“我忘了。”




他都快忘了,原来他曾这样撕心裂肺过十多年。








告别怔怔的蓝忘机,他漫无目的的走出云深不知处的时候,遇到一个正费力的撑开摊铺的算命先生,堆着笑脸招呼道:“公子,算命吗,不准不要钱。”

江澄道:“怎么算?”

“命签也可,手相也可。”

四月的温度令人舒适,风吹的很轻柔,街道上熙熙攘攘,叫卖声不断。算命先生还在匆匆清理着东西,天气也很好。




江澄忽然就想到被他遗忘了很久的一件事。

不是什么大事,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爱恨情仇,也没有什么悲喜交杂的恩恩怨怨。那时双杰还小,两个小团子手牵着手,并肩挨在一起坐在矮矮的树枝上晃着腿,等到了饭点,炊烟升起了,他们跳下来,跟着来寻他们的家仆回去吃饭。

那时候老人慈爱,拉过他们的手看手相。先是看了江澄的,称他:“命途虽坎坷,但结局美满,一生无憾。”勉励了两句话后,又去看魏婴的,然而却是沉吟了半晌才笑道:“这是顶好的命格,安康长寿,幸福终老。”

命格自然是好,可那老人吞吞吐吐,脸上也浮现一抹尴尬之色。

魏婴深信不疑,欢欢喜喜的跑了,江澄却刻意放慢了脚步,隐隐约约的听到几位老人压低了声,叹道:“是个短命的。”

江澄那是年纪小,但也知道那老人定时对魏婴说了谎。煞白了脸,一个人躲着一边抽泣一边想:魏婴会死吗?

随后慢慢长大,对怪力乱神之事也看轻了许多。渐渐淡忘了这事,等到莫玄羽出现,慌慌张张的跟着蓝湛会云深不知处时,他忽的又想起来,心中嗤笑道:算命这事果真不靠谱,都说祸害遗千年,他魏婴哪里短命了?






再后来就是一番纠葛,江澄还了陈情,魏婴暴露身份,金光瑶的身世,聂明玦的死等等等等,最后等到了观音庙,他哭着质问魏婴为何背弃承诺,换来了一句冷淡的:“对不起,我食言了。”再然后,他心心念念了十三年的云梦双杰,竟是什么也不剩了。

外面大雨滂沱,江澄捂着自己受伤的部位,一步一步的走出去,看见骑着小苹果的魏婴牵着绳子的蓝湛没有丝毫留念的走远后,他才恍然大悟——魏婴分明在十三年前,就死了。

他这才扯起唇角,凉凉的想:


十三年前的乱葬岗那一次,竟真的是他与魏婴所见的最后一面。

原来真是个短命的。


江澄走的时候,最后凝视了一眼魏婴平躺着的地方。低声道了句:“我先走了。”也不会再来了。


毕竟是你先抛弃了我。






命运的早些年里,他们共乘一舟。本是谁有没有想过要离开谁,不料一招风浪打来,蓦然回首,早已行过万重山。雾霭沉沉,竟是再也寻不到了。



“他为了你而失了金丹,而他如今死了,你竟毫无半点愧疚与难过吗?”



夕阳西下,霞光倒映在江澄的脸上,似温柔缱绻亲吻。


当他死的时候,我也就老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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