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羡澄】春深几许(上)

梦回莺啭,乱煞年光遍。
人立小庭深院。
——《游园惊梦》

江澄病了。

这个消息如同平地里一声惊雷,登时炸响。惊的人手里的碗筷都掉了下来,目瞪口呆道:“啊?三毒圣手病了?”

一向顶天立地,铁骨铮铮的三毒圣手也会生病?

这是众人的想法。


江澄的确病的不清。

金凌蹑手蹑脚的进来,这样想着。

屋子里的窗帘严严实实的盖住了太阳,一股浓烈苦涩的药香弥漫整个房间,江澄脾气不好,让下人都出去别管他。下人一个屁都不敢放,把药放在桌上就忙不迭地出去了。

屋内一个人也没有,屋外也是。哦,除了一个懒怠的家生子守在门口。

莲花坞冷冷清清的,至少和金凌印象里的不一样了。湖内没有莲花,道旁没有桂树,空中没有纸鸢。

一辈子都桀骜不驯的江宗主,到头来,却只有金凌这一个亲人来看他。

不过是,水风空落眼前花。

金凌有些出神的想。

他现在站在房门口,压低声音,问道:“舅舅得的是什么病?”

那家生子也很老了,满脸沟壑纵横,是经历过春秋的痕迹。他僵硬地抬起头,露出黑白不均的细瘦脖颈,抬起眼皮看了金凌一眼,懒懒的坐在地上也不起来,唉声叹气道:“江宗主没病。”

“那他怎么虚弱成这样了?”金凌质问道。

“宗主老了。”

那家生子眼皮没精神的耷拉下去,有气无力道,

“他老啦——他很累了,该休息啦。”

“你放屁。”金凌冷笑,咄咄逼人道,“且不说他才刚四十岁,就凭着他体内的一颗金丹,上百岁也是不会老的——你又懂什么?”

那家生子不理他,估摸着还嫌他聒噪,又或者是觉得与他讲不通。索性不理他,靠着柱子眼睛一闭脑袋一转,没有片刻,就小小的打起鼾来。

金凌本还想说什么,但他已经装睡了,只好将余下的话尽数吞在腹中,没能问出来。

现在是十月,很好的天气。暖暖的太阳射下金黄的光影,像是秋风中的银杏。树叶沙沙作响,鸟雀叽叽喳喳的站在树枝上,唱着他听不懂的歌。

一排大雁飞过去了。

竟快入冬了。

金凌这才有点天已经冷下来的感觉。

往日里都是莲花坞有人来送信,专程来提醒金凌冬天到了,让他多加几床被子,穿的暖和一点,千万不要冻着了。

这样细腻的心思多半不是江澄写的,他这人心底柔软的很,可嘴上却不善表达或者根本是不会表达。他习惯于用凶狠威胁的语言去描绘他被层层铠甲遮掩住的一颗心——一颗温热的,跃动着的心。




金凌本想直接推门进去,想了想觉得不太好,伸出的长腿转了个圈,停在了门前。

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的叩了叩门。

等了半晌没人回应,金凌估摸着是江澄以为站在门前的是多事的下人,于是朗声道:“舅舅,是我——可以进来么?”

屋内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,咳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息下来,江澄声音喑哑,半晌才慢慢回应道:

“……金凌,进来吧。”

金凌推开了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门。

“吱呀”一声,老旧的木门在空气中喘息,金凌在黑暗中摸索的走了过去,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江澄的床边。



屋内很静,他们也都没有说话。过了很久,久到金凌几乎以为江澄已经睡着了,他才有些犹疑的开口:

“舅舅,你醒着么?”

江澄很快做出了回答:“废话。”

金凌放下心来,虽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心。

可能是他从小到大见惯了江澄那副天塌下来他都可以扛回去的样子,总以为他的舅舅真的是无所不能。就像每一个孩子从小就对父亲有着与生俱来的崇拜,以为父亲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英雄一样。金凌也深深地认为——江澄是无坚不摧的。

除了在观音庙那次,他难得的哭了一回从此以后,那件事好像就从他的心口抹平了一样,他再也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。江澄依旧与以前一样,孤傲且矜贵,紫电光芒一闪,又是一个锋芒毕露的三毒圣手。

他在金鳞台跌跌撞撞的摸爬滚打,哭过累过绝望过,可却独独没有害怕。然而若真的有那么一天,江澄虚弱缠绵病榻,只能闭上眼睛睡觉,那恐怕才是他的噩梦。

金凌苦笑了一下。




呆的时间久了,金凌的眼睛渐渐的适应起房间里的黑暗。他端起了桌上的药碗,白瓷的勺子与碗碰撞,当啷一响。金凌道:“舅舅,吃药么?”

他习惯的将自己放在一个晚辈的身份上,大到金鳞台,小到吃穿用度。尽管他言论上总是和江澄唱反调,但内心里,仍保持这最高一重的信服。

喝不喝药,全在江澄的一念之间,金凌会劝,但不会强迫。





好在江澄并非任性之人,他沉默了片刻,推开了金凌拿着勺子准备喂他的手,费力的撑起自己的身子,咬牙道:“我自己来。”

金凌还没反应过来,手里拿着的药碗就被人用力夺走,眼见的江澄勺也不用,咕咚咕咚两口就咽下了肚——仿佛是什么琼浆玉露一般。

两人沉默起来。

金凌默不作声的递给了江澄一块帕子,接过空了的药碗,原封不动的放回桌子上。静坐良久问道:“舅舅,能开窗吗。”

江澄没有躺下来,他应该是厌了只能躺在床上这副无能无力的样子。于是伸手取了个软枕,靠着床头坐着,身子微微歪向左边,道:“你开吧。”




金凌扯开了那厚重的窗帘,阳光倾面而下。

江澄的眼睛微微刺了一下,眼睫一颤,低下头眯上眼,想要慢慢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阳光。金凌转过身来想说什么,看见了江澄的样子,话在喉咙里变了个调。他瞪大眼睛,惊诧道:“舅舅,你怎么成这个样子了?”

江澄懒懒的睁开眼,面无表情的瞥他一眼,又转过头,冷言冷语地回答道:“如他所说,老了。”

原来都被听见了么?金凌有些意外。




说是老,其实也不算太老。江澄的眉目依旧是清逸出尘的,只有眼角添了几条细纹,皮肤也不是那么光洁白嫩了,看上去多了几丝阅历深厚的沧桑。

但惊人的主要是他的头发,明明年岁还没有过半百,一夜之间,竟已是白了一半了。




江澄叱他一眼,呵斥道:“大惊小怪做甚,人都会老的。”

可是你不是常人啊!金凌这句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。

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,金凌终于先开了口,他问道“舅舅,你知道——”

“不知道。”江澄简洁明了的回答。

竹声涛涛,溪泉脉脉。金凌站在房里,面前是他最熟悉的舅舅。他却难得的手足无措起来。

该说什么呢?金鳞台?家族内讧?儿时趣事?

金凌不能说,江澄也没心情听。

沉默半晌,金凌干巴巴的开口道:“那我先走了,舅舅。下次再来看你。”

江澄头也不抬,做了个“知道”的手势,干脆道:“滚吧。”



老旧的竹门一开一合,带起了几缕飞尘,仿佛从未有人来过。



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?江澄慢慢地躺了下来。

因为一颗金丹。

他不久前就时常力不从心,有时还会出现灵力突然消失的情况。一开始以为是没休息好,后来这样的情况多了,他也就顿悟了:这颗金丹是要去找他的主人了。

天道好轮回。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,他白拿了别人那么多年东西,没什么好委屈的。

江澄心平气和的想。

他在金丹流转的位置按了按,只觉得身体里似多了一个别人的异物,让他恶心的作呕。





门又开了。

江澄以为是金凌中途折返回来了,眼皮也没抬,张口道:“是不是又忘了东西,我早跟你说——”

“江澄,是我。”

一道熟悉的男声打断了他。

江澄猛然睁开眼睛,波涛汹涌的情绪几乎把他吞没。


——魏无羡。




那个人轻手轻脚的走进来,估摸着是怕吵着了他,又或者是想尽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,以免还没走到床前,江澄就直接冷冰冰的下一道逐客令。

魏无羡没敢走的太近,远远的瞧了他一眼,弯了弯唇角拟作一个笑,又喊了声:“江澄。”

江澄从始至终坐在床上,冷冷的看着他那一套滑稽可笑甚至愚昧的动作,看了半晌,突然唇角一挑,露出一个讽刺至极的笑:“你来做什么,蓝忘机呢?”

魏无羡身子一僵,不过好像已经预料到他会这样问,顿了顿,干涩回答道:“三个月前,我就没和他在一起了。”

“这样啊。”江澄挑眉,“那请问莫公子这次来是想拆我祠堂还是灭我莲花坞啊?如果是要打架的话,恕江某无能为力。我这样子,怕是连给莫公子当沙包都不够用。”

魏无羡脸色煞白。




他该怎么说?

他自从和蓝忘机走了以后,想起的关于莲花坞的事就越来越多。想到了他是如何被江枫眠找到,又如何跟江澄做了朋友,他们俩在姑苏如何疯闹痛殴金子轩。他想起的一日比一日多,直到有一天,他自己开始怀疑:之前的我,真的就是我吗?

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情同手足十多年的兄弟不闻不问,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跟那个小古板一起走。他甚至不敢去想,究竟是为什么,他竟然心安理得的在观音庙里,看着江澄流血的伤口,漠不关心的说了句:“对不起,我食言了。”

直到有一天,他终于疲倦了这种心里与生理上的互相折磨。他找到了蓝湛,低下头对他说了抱歉,没有顾他不可置信的眼神。跌跌撞撞的走了。

他要去找江澄。

他要去找他的师弟。



风尘仆仆的一路赶来这里,他听说江澄病了,疼得心都揪了起来,他想江澄,一百多个夜晚,他席地而眠,看着璀璨的夜空,倏忽就想起了江澄的眼睛。

而终于真真切切的站在江澄面前,看着他那双满怀恨意的眼时,魏无羡却又沉默了。

他该怎么说?说:对不起,我之前没有想起来,你原谅我吧。

这般恬不知耻,连他自己都想作呕。



江澄看着他不知所措的脸,眼神突然软和下来。

他叹了口气,道:“算了吧,魏无羡,当做是我欠你的,算了吧,别再找我了。”

魏无羡害突然怕起来。

他最恨的就是江澄现在这种眼神:漠不关心,死气沉沉,像是漆黑的望不到黎明的夜幕。

他看得出来,江澄是真的没什么活着的欲望了。





魏无羡咬咬牙,一把拉住江澄的手道:“我知道之前是我对不住你,我违约我害你我骗你我是小人我不得好死!可是我之前的记忆是不完整的,江澄你信我!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!”

魏无羡一口气说完,见得江澄还是不信,刚刚燃起的斗志突然就被一盆冷水浇灭了。

是我自己自作自受。他苦笑一声,松开了江澄的手。

“你不信我,我也知道——”魏无羡垂着眉眼,心中如有一场倾落的山洪,“江澄,我只求你,你能把我留下来。”

江澄眯着眼瞧了他半天,随意道:“好啊。”

“反正我也活不长了。”



反正他也活不长了,多留一个人少留一个人,又有什么区别呢。

庭院内一朵秋叶飘下来,仰望这无尽的天穹。

一排大雁飞过。

冬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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