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羡澄】春深几许(中)
前文戳这里:上
那牡丹虽好,他春归怎占得先。
——《游园惊梦》
冷风瑟瑟,寒蝉凄切。仿佛四季默不作声的更迭一番,那十月的小暖阳,突然就隐没在浓厚的乌云里了。
这间屋子是面朝南的,光线很好。屋内精致整洁,摆的东西不多,寥寥几卷书,檀木香的桌椅,以及一方上了年头的砚台。
窗子开着,一缕秋风吹了进来。
人道是:天凉好个秋。
按常理来说,这样的天气是很惬意的。而魏无羡却觉得,周身冷极了。
那风不是秋风罢,风里夹杂的,分明是他们纠缠了两辈子,你死我活血海深仇的记忆,冰冷砭骨。纵使在最阴寒的乱葬岗里,魏无羡也从未觉得如现在一般,恍若满天冰雪忽降,连眉目间都冻上一层薄薄的霜雪。四肢如凝固了般,僵硬的支撑着这一具血肉,不得动弹。
魏无羡想开口,却仍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那双眼里大概都是恨。咬断肠,泣尽血,剜掉骨肉的恨。他恨得锥心刺骨,恨不得眼前的人立刻流干最后一滴血,碎掉最后一块骨,不成人形的趴在他面前忏悔,只有这样,只能这样,江澄那紧蹙的眉尖才能松开,才能为他支离破碎的前半生,找到一个快慰甚至抚掌大笑的理由。
恨就恨罢。魏无羡想。
他现在竟然庆幸,江澄的眼底还有恨。
恨是个好东西啊。它可以支撑一个将行就木的老人回光返照一般撑着一口气,倔强的不肯轻易死去。它也可以逼得一个只拿绣花针的姑娘,抽去长剑血洗百条性命。
只要不是那种暗沉到极度的漠然,冷淡到对自己生命的漠不关心,那怕恨的人是他,魏无羡也是欣然快意的。
就当我痴心妄想,江澄他是为了我活下去的。
他站在原地,看着江澄的脸笑了。
“江澄,我先出去啦。”
理所当然的,没有回应。
魏无羡鼻尖一酸,疾步匆匆的埋下头走了出去。
是他亲手把江澄害成这样的。
他还有什么可辩驳的?
一路几乎是小跑到了管理杂役的家仆那。魏无羡收住了情绪,行了个礼道:“劳驾,可否给个扫帚?”
他想去把祠堂打扫了,不求江叔叔虞夫人原谅。他只希望,能够有一个机会去忏悔。
忏悔他荒唐的过去。
家仆不正眼看他,随手丢了个扫帚过来,问:“你是新来的吧,随便扫扫就行了。”
魏无羡心下奇怪,隐隐有个猜测,却不敢细想。
他早就注意到了莲花坞与他记忆里的不同:池塘里的枯荷没人清理,现下已经软软的腐烂在水里。道旁的落叶也一圈一圈的绕在树边无人理会。就连江澄的卧房,周围的杂草也已长的老高。
魏无羡心下一沉,冷冷问道:“什么叫随便扫扫就行了?”
家仆头也不抬,有一搭没一搭的嗑着瓜子,眼皮一翻脱口道:“还能怎么?江宗主都要死啦——”
最后一个字还没落下来,那家仆发现自己赫然已悬在了空中。
那把扫帚孤零零的被丢在了地上,魏无羡唇角含笑,眉目却是凝成肃杀之气的森冷,他拎着家仆的领口,黝黑到深不见底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只他不屑一顾的蚂蚁。他仍在笑,却无端端有一股寒气逼来。
那是杀气。
魏无羡问:“你说谁要死了?”
一字一顿,咬牙切齿,恨不得把眼前之人剥皮抽筋拆吃入腹。
家仆这才意识到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,手中的瓜子哗啦啦掉了一地。他眼泪鼻涕一齐刷刷而下,边哭边抽打自己的脸,连声哀求道:“我该死!我该死——”
家仆还没说完,一阵天旋地转,脑袋咚的一声磕到了地上。
魏无羡嫌恶的拍了拍手,家仆刚松口气,面上一痛,入眼是一只黑色锦缎云纹靴,一只脚狠狠的踩上了他的脸,如碾磨一只微不足道的虫子一般,他把全身的恨意都发泄到了那家仆身上。
魏无羡冷笑道:“我不杀你,是不想脏了他的地方,要是我下次再听到这样的话——”他停下了动作,足尖勾住家仆的下巴,森然道:“我就拔了你的舌头,挖了你的眼睛,剁了你这双金贵的手,我让你,求死不能!”
他最后一句话的语调低沉下来,如一条阴森可怖的毒蛇绕着他的脊梁骨缓缓的爬到他的脖颈处,一双竖瞳正盯着他,在他的耳边吐着信子。
那家仆彻底昏死过去。
不能太过火了。魏无羡想。
江澄看见了会不高兴的。
他现在小心翼翼,唯恐那人的脸色僵硬下来,唯恐他有一点不畅快,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,怕江澄惊醒不耐烦的让他滚出去。
都是报应。
他揉了揉脸,把刚刚那副杀人的脸色揉开,很不自然的勾唇露出一个僵硬的笑,捡起了落在地上的扫帚。
不能再等了,该去找江叔叔他们了。
穿过九曲回廊,一路残荷瑟瑟。魏无羡不敢看,别过头去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着,然而快到祠堂时,他却踟蹰了。
他分明看见了跪在蒲团上的一个人影。
那是江澄。
他这一路上什么也不想,也不敢去想。到了祠堂应该做什么?去眼泪婆娑的祈求他们的原谅,还是痛骂过去的自己竟然伤害江澄,亦或是一不做二不休给自己来几剑,偿还当年江澄受下的伤。
然而现在却什么也不想做了。
三四十年风风雨雨,魏无羡终于明白了,何谓:近乡情怯。
“你来了。”江澄没有回头,声音不大,空荡荡的回响在暗沉的祠堂里,却在魏无羡耳里近乎是振聋发聩。他手里拈着三炷香,虔诚一拜,少许香灰沾染上他的头发。江澄没有理会,继续道,“我知道你要来这里。”
魏无羡不敢说话,忍住了眼泪,走到江澄的旁边双腿一弯,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。
从始至终,江澄眼神淡漠的看着他,如同看一个陌生人。
“我知道你不是他,”江澄对魏无羡说。
“可是我累了,我懒得再陪你们演戏了。”
一只鸟雀被突如其来的秋风惊扰,狼狈的振翅飞走了。
我知道。
他哆嗦着想。
但我不肯死心。
魏无羡强颜欢笑道:“你就当是我离不开你,是我非要缠着你,是我不让你走——活下来,好不好。”
江澄沉默了一会,没有理他,自顾自的又拜了一拜。
祠堂里只有他们两个,以及历代以来莲花坞江氏的牌位。
这里安静的出奇,如同被隔绝的一方天地。
魏无羡看着江澄单薄挺直的背脊,忽然就想起了他们小时候。
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啊,深秋入冬。魏无羡闹着非要下水去挖藕,江澄拦着他,不让他下水,他们就在湖边打了起来。
两个小小的孩子能怎么打,不过是你给我一拳,我踢你一脚,一不留神,两人双双踩到了湖岸的淤泥,脚一滑,就落入了水里。
两人虽然水性好,但架不住身上衣服吸饱了水的重量,在水里扑腾了好一会,才要死不活的爬上岸。
所以那天两人不单是藕没挖到,还不出所料染上了风寒。虞紫鸢丝毫不心软的把两个喷嚏连天的人拧到了祠堂,罚他们跪一个时辰。
当年他们也是这样跪在蒲团上,眼泪汪汪的给列祖列宗磕头。
魏无羡想着,又磕了一个响头。
记忆与多年前重合起来,当年小小的魏无羡凑道江澄旁边,笑眯眯的问他:“江澄,你看我们这像不像二拜高堂?”
当时江澄是怎么说的呢?
他嫌弃的摆摆手,骂他:“滚,我爹娘还没死呢!”
现在呢?
虞夫人为保他们葬身这里,江叔叔也化为尘土一捧。
是他害了江澄。
是他口口声声地说自己已经偿还清楚了江氏的恩义。
事到如今,一切都是他作茧自缚,不知天高地厚的以为自己上辈子做的事,全都会随那一副凡胎肉体的销毁而烟消云散。
魏无羡咧开嘴笑了,一滴眼泪却滑了下来。
他在心底问:“江澄,你看我们像不像二拜高堂?”
一阵闷雷响彻天际,天空彻底灰暗下来。
深秋的最后一场雨终于落下。
江澄直起身子,冷冷道:“走罢。”
魏无羡没吱声,安安静静的低头跟在他后面,就这样淋着雨走了出去。
走了很久,穿过了很多廊桥,他们在一棵湖畔柳树旁停下。
一支破破烂烂的小舟横在水面。江澄探身过去,在船舱里掏了掏,终于捡出一把已经垂垂老矣的风筝。
那风筝是莲花的形状,中间插着一柄箭,周围的支骨全都腐败黑烂了,留下恶心的浆液和不知名的小虫尸骸。
那是他们年少时,为了射纸鸢亲手做的风筝。
江澄拿着那只风筝,怔怔的看了很久,然后喑哑着嗓子,把风筝递了过来。
“还你了。”
魏无羡睁大眼睛。
他想过很多江澄再见到他的样子。可能会把他骂个狗血淋头,可能会二话不说一紫电甩过来,又或者是不耐烦的让人赶他出去。
这些他都不怕,江澄想打,就让他打,江澄想骂,就让他骂,江澄赶他出去,就算死皮赖脸,他也会留下来。
但是他没有想到,江澄是真的下定决心,把所有有关于他的东西都抛却了。
一句轻飘飘“还你了”,斩断了他们十年载的恩怨。
陈情在他身上,随便他也拿走了。唯一的这只风筝,如今也要物归原主了。
还有什么吗?魏无羡仔细的想,突然恍然大悟。
还有金丹。
他有种不祥的预感,但很快,那种预感变成了现实。
江澄开口道:“魏无羡,等我死后,你把金丹拿走吧。”
江澄是真的不想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了。
天地静默下来。
魏无羡的眼泪混在雨水里落了下来。
他笑着开口,承诺道:“好啊。”
大雨仍没有停歇。
隐隐约约的,他听到敲锣打鼓的声音,好像是隔壁的人家今天娶亲,热热闹闹宾客声的传到了莲花坞来。
有人在唱戏,捏着嗓子,脆生生如珠玉迸发。
他唱:“不到园林,怎知春色如许——”